文    　刘明海

 

　 幼时父母并不鼓励我画画，他们相信“唯有读书高”的古训，常挂在口边的话是：“画画能当饭吃么”？学画是要花钱的！一年春节，我将压岁钱全变成了年画和小人书，回到家换得一顿实在的暴打，又被提着耳朵找到那家店铺，还掉图书，要回压岁钱。　

初中时，一美术老师看了我稚拙的画，问我是否真的喜欢画画，我一本正经地回答：只要还有饭吃，我就会画画！入伍后，部队搞新兵思想摸底，有一条是：“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？＿＿＿＿＿”，我工工整整在那空着的横线上写道：做艺术的信徒！

那时部队驻地不在北京，每有机会到北京出差，办完公事后一头扎进书店，直待到没有时间了才匆匆赶往车站，手上少不了拎着一袋沉甸甸的书，书袋的绳子经常会勒得手指发紫。

在军艺的一次水墨写生课堂上，模特手持一把纸扇，几乎所有同学画完主体后都在纸扇上动脑筋，长于花鸟的在上面画了梅花、荷花，长于书法的则题诗，如此等等，并在上面落款题识，我进行的稍慢，同时感到这样对折扇的处理有失主次，便没画纸扇。这时袁武老师来了，有同学兴致勃勃请他看画，以为可博得几句赞许，不料袁武老师说：“人是主体，折扇只是个装饰品，你们怎么都把折扇画得比人还具体”？有同学答：“画完了，看时间还有，便把扇子画得细了些”。袁武道：“永远要把精力放在主要的地方，不该画的地方，不论给多长时间都不能画，要照你们这个样子，给你们三天时间，你们连模特身上虱子蛋的公和母都要画出来了”！我心窃喜：这次总算没画！一会儿，袁老师转过来，来了一句，差点没把人乐死：“你还没来得及画吧”！

　　我偶然到袁武老师家中或他画室去，他不是拿着小小的本子对着老太太（母亲）画速写，就在看书。什么书都看，绘画的、理论的、文学的、现代小说、杂文、摄影集，国内的、国外的，书案上总有成堆的书，且经常换，我每次去看他，都要摆弄翻看桌案上那些书，想从中嗅点儿什么气息！

我曾致力于学习袁武老师的画风，一度为他的一根线、一块墨色着迷，并吃惊而快乐地感受着他笔端流露出的智慧，也曾一度揣摩任惠中老师笔下人物细腻而丰富的表现，更一度学着刘大为老师帅气的笔墨画大漠风情，皆曾创下不俗的成绩，以至于有同学开玩笑说，你是不是存心造老师的假画呀！我全当是赞许。数年过去，才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画下去——该断奶了。吴昌硕当年曾有“卅年删除雷同法”的之说。我倒觉得不必急于三五年就去掉诸师的影子。好在我终于迈着蹒跚的步子，开始上路了。

我曾经孜孜于一根线的味道、一块墨的变化、一种色的处理及画面的形式构成,当我看了吴昌硕、齐白石等大师的原作后，才知道什么叫大道至简、大巧若拙。哦！原来是这样，就这么直接、这么简单———我感到我有了一点长进。

　　有的画家早早便有了自家面目，我一方面报以羡慕，一方面报以怀疑。羡慕，是因为我做不到；怀疑，是因为这么早就划了个圈呆在里面，以后怎么吸收更多丰富营养！

　　学画三十余年画，越来越发现，绘画并不是一挥而就的潇洒，更不是为了帅、为了表演，徐徐落笔，笔笔生发，边画边推敲，记录下画者的思想流淌与凝聚；所画的不只是画，其实是画者的想法。千百遍熟练地重复着同一招式，不能想象那里边会有更多的思想。

　　很多人爱谈吸收和结合，我有点怀疑。固然什么都可吸收结合，鸦片还可以被人体吸收用来治病呢，但用不好就会上瘾变成吸毒。马克思吞嚼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之后成为第三支恐龙，我倒想吞下几个大师然后变成新的大师，但又担心我的胃还不够强健，我怕自己消化不了。

　　我顶讨厌那种不懂装懂假模假式的风雅客，台上歌声刚一起，下边掌声哄然巨响，耳边有人冲你叽叽呱呱“真棒！真棒！是不是！”甚烦！懂音乐的人有这样听音乐吗？有的人也是这样看画的啊！

　　我一直警惕着自己是否保守了，是否固守着自己已知的那点可怜的积累？我一直提醒自己做到抛开所有即有东西，全当是一片空白，从零开始，所喜我尝到了这样做的甜头。

　　每个人都是一部书，每个画家都是部值得细读的书，而象黄永玉、陈丹青、韩美林这样的大家，则是一部经典，需要我一品再品，一读再读。不只是艺术，那是文化！

　　有人说陈丹青除了西藏组画，这么多年再没画出什么来，倒退了。我不以为，我看到的却不只是一个油画家，更看到了一个思想家，一个不是对油画艺术,也不只是绘画艺术，而是对整个民族的文化艺术有着灼热的情感和良知的艺术家。我毫不掩饰对陈丹青的崇拜，虽然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的存在。

齐白石有方印文：愿为青藤门下狗。而我对黄永玉老头的崇拜亦是如此。面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和往昔的苦难，没有仇恨和怨愤，一句笑话就过去了，此乃何等胸襟！面对荣誉和地位，始终淡然处之，不张狂（其实最张狂）不傲慢（比谁都傲慢），以80岁高龄而能保持一份天真乐观，试观今日画坛，谁与匹敌？我宁可抛却画笔纸张，去做他的书童（虽然已不是书童年龄），为他研墨展纸奉荼倒水、为他打洗脸水倒尿壶，只要能感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和艺术气息，即为今生至乐矣！这想法只要想一想，也是享受，毕竟，我与一个大师活在同一个时代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。

我信奉白石老人的一句话：不教一日闲过。我天性愚笨，悟性差，别人能做到事半功倍，而我能事倍功半就很高兴了，只要能达到目的，多付出些辛劳是不在乎的。有位朋友一年到头难画几笔，倒是很注重养生，看我画得很卖命、很辛苦，就常劝：“都瘦成啥了！还这么拼命，要注重身体！齐白石要活不到九十八就没有齐白石。画画到最后不是看谁画的怎样，而是比谁活的时间长。你把他们都熬死了，你就成了大师”！我不信坐在那里悠闲地扇着扇子，就能扇出个大师来，王八能活一万年，能成为艺术大师么？